霸上的地望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 ”
这是我们高中时期就学过的古文:《鸿门宴》中的第一句话。
“霸上”这个地名,在秦、汉、唐史中出现的次数很多,而且每每都伴随着重大的军事行动。我们先来看看以下四条:
一,《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年),王翦将兵六十万伐楚,始皇自送至霸上。”
二,《史记•高祖本纪》:“汉元年(前206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
三,《汉书•文帝纪》:“后六年冬,以河内太守周亚夫为将军,次细柳;宗正刘礼为将军,次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次棘门,以备匈奴。”
四,《资治通鉴•唐纪七十》:“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黄巢前锋将柴存入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帅文武数十人迎巢于霸上。”
我们知道,秦的首都咸阳、汉唐的首都长安,都在今天的西安地区。上述几条的历史事件,都发生在它们首都的郊区,就是今天西安东郊的灞河一带。
《三秦记》上说,灞河最早的名称叫滋水,是秦穆公( 春秋五霸之一,公元前659~621年在位)为了彰显自己的霸世武功,把滋水的名称改为了霸水。当时秦国的首都还在雍城,即今陕西省凤翔县城一带。为了方便向东扩展,秦穆公将滋水改名霸水之后,又在霸水附近建造了一个据点,称做霸城。霸城中修建了行宫,起名为“霸宫”。由于古人喜欢给河流湖泊的名字加 “三点水”部首,于是霸水就写为灞水,并一直称呼到现在。
《三秦记》曰:“霸城,秦穆公筑为宫,因名霸城,汉于此置霸陵县。”
《汉书•地理志》曰:“京兆霸陵县,故芷阳,文帝更名。”
那就是说,西汉的霸陵县,就是秦朝的芷阳县。在更早的春秋时期,它是秦穆公霸宫的所在地--霸城。
《史记》上说,秦宣太后、秦昭襄王、 (前306~251在位)、秦悼太子的葬地都是在 “芷阳骊山”。这是最早出现“芷阳”地名的地方,也说明了芷阳就在骊山周围。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随着骊山西麓秦国数座帝王级别的大墓被探明,秦东陵的位置找到了,芷阳的遗址也开始有了线索。
考古工作者在秦东陵区以西2.5公里的油王村一带,发现了大面积的秦汉建筑遗址。不仅遗址面积大,而且发掘的文化堆积层达到了两米之厚。说明此遗址的使用时间非常久,贯穿于整个战国及秦汉时代。特别是在这一带的文化堆积层中,还多次出土了带有“芷”字印戳纹的陶片,从而把这个遗址指向了秦芷阳,也就是更早的秦穆公霸城和西汉的霸陵县。
北宋的国家地理大典《太平寰宇记》中说:“霸陵故城,在通化门东三十里。” 这个通化门指的是唐长安城的通化门,遗址在今西安市长乐西路长乐苑小区东侧。油王村在通化门遗址以东15.8公里处,正好是唐宋的30里。结合考古发掘,毫无疑问,油王村一带的秦汉遗址,就是秦芷阳遗址、汉霸陵县遗址。考古工作者还在油王村的南边,发现了大型建筑群落遗址以及池塘遗址,出土了龙、凤、虎等纹样的高规格空心砖,说明这里曾经有宫殿建筑存在。
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学理先生认为,油王村南边的宫殿遗址就是芷阳宫遗址。还认为芷阳宫的前身就是霸宫,秦昭襄王因营建骊山陵的需要,对霸宫进行了大规模的翻修和扩建,更其名为芷阳宫。
我于2021年8月26日第二次去油王村时,在村南七百米处看到有一大片洼地。洼地的中心最低处现在仍然有水,有一个漂亮的小池塘。
《三秦记》 说:“秦襄王葬芷阳,谓之霸上。” 所以,找到了“秦襄王”的墓,就确认了霸上的一个点。但战国时的秦国有两个襄王,即秦昭襄王和秦庄襄王,二者是祖孙关系。《三秦记》说的到底是哪个襄王呢?
我们通过《太平寰宇记》可以搞清楚这个问题。该书中说:“霸岸在通化门东二十里,秦庄襄王葬其坂,谓之霸上。” 由此我们可知,《三秦记》所漏的是“庄”字。霸岸指的是灞河东岸,岸上的长坡大坂,即为霸上。“坂”的意思是长长的缓坡,特别符合从灞河东岸向骊山延伸的地形。
2019年5月20日,当我登上白鹿原向东北瞭望,整个芷阳坂(霸上)的地理风貌尽展眼前。骊山脚下向西向北那长达数公里的慢慢缓下坡,让我对“坂”的概念有了极其深刻的体会。
那么这个长坂上有古代大墓吗?答案是有的。
西安市灞桥区的洪庆镇,就座落在骊山脚下的这个长坂之上。洪庆镇有两座古代大墓,一座在向阳公司家属院内,另一座在庆华公司厂区之内,二者相距1.1公里。目前这两座大墓都没有经过考古发掘,还没有确认墓主的身份。
不过,从唐代的《括地志》上看,向阳公司家属院的应该是秦庄襄王陵。
《括地志》“新丰县”条中说:“秦庄襄王陵在雍州新丰县西南三十五里,俗亦谓为子楚陵,始皇陵在北,故俗也谓为见子陵。” 唐新丰县的位置在今西安市临潼区新丰镇的西侧,由此向西南三十五唐里,折合今18公里,正好就是向阳公司家属院里的这座大墓,相当准确。这座墓封土呈覆斗型,四条底边的长度均在70米左右,高度约二十米。这个位置,正处在油王村(芷阳)向灞河东岸过渡的这个坂上,毫无疑问,它应该就是秦庄襄王的陵墓。
《史记•吕不韦列传》中说:“孝文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 又说:“始皇十九年(前228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芷阳。” 秦汉帝后的“会葬”,并不是像明清时期帝后那样葬入同一个地宫,而是在同一座陵园之内各有各的“地宫”、各有各的坟丘。因此,秦庄襄王陵附近还应该有一座帝太后、即秦始皇生母赵姬的陵墓。那么,在向阳公司家属院西南1.1公里庆华公司厂内的那座大墓,最有可能就是死于秦始皇十九年、与庄襄王会葬的芷阳的帝太后之陵。
韩森路上的“秦庄襄王陵”
关于洪庆镇秦庄襄王陵的考证其实不难,但为什么一直没有人论及?我想,这应该和另一座 “秦庄襄王陵” 有关。
在今天的西安市韩森路的北侧,有一座秦汉时期的大墓,它在各类西安市地图上的标注都是“秦庄襄王陵”。
为什么会认为它是秦庄襄王墓?这应该与北宋时期宋敏求的《长安志》有关。我们先来看看《长安志》对此墓是怎么说的:
“ 尖冢,《两京道里记》曰:在通化门东二里。《皇览》云是吕不韦冢。《三辅旧事》云是子楚母冢。皆非也,其冢制度广大,岂人臣所宜据。韦述《两京记》云秦襄王寿陵,盖不韦始皇之父母,而始皇庄襄王之子,以此致惑也。”
这是《长安志》作者宋敏求的原话。清朝乾隆时的陕西巡抚毕沅,在新刻《长安志》时,在这里加注了按语:“则此庄襄王陵也”。
宋敏求把《皇览》和《三辅旧事》所说的吕不韦冢、子楚母冢全部否定了,并且说“其冢制度广大,岂人臣所宜据 ”,这个非常对。 关键是 “韦述《两京记》云秦襄王寿陵” 这句话有问题。
第一,《史记》明确记载寿陵是秦孝文王之陵,与哪个“襄王”都无关。
第二,唐韦述的《两京记》是记录唐朝两个首都长安和洛阳城内各个里坊布局和典故的书。书中在讲到长安布政坊时抄录了一个传闻故事,原文是这样:
“ 次南曰布政坊,西门之南法海寺。本隋江陵总管清水公贺拨华宅,开皇七年,为沙门法海舍宅奏立为寺,因以法海为名。咸亨元年,寺内有英禅师,具言每见鬼。寺主沙门惠简,尝日晚见二人行不践地,入英房中。惠简怪而问之,英曰:向秦庄襄王遣人传语,饥虚甚久,以师大慈,又自有所见,从师乞一餐,并从者三百许人,勿辞劳费也。…… ” 接着就是写次日晚上,秦庄襄王的鬼魂带着一帮随从来英禅师房中聚餐的过程。其间,鬼对英禅师说了 “城东通化门外尖冢是弟子墓” 的话。故事的最后是“言讫,揖谢而去。”
《两京记》说完这个故事之后,便又继续介绍布政坊内的其它地方了,书中再无尖冢或秦庄襄王的任何话题。我们看到,《两京记》中关于“尖冢是秦庄襄王陵”的内容,并非韦述本人的语言。只是他在介绍法海寺时讲述的传闻故事,是故事中“秦庄襄王鬼魂所说的话”。但《长安志》中用了一句 “ 韦述《两京记》云秦襄王寿陵 ”,一下子便出现了概念误导,让人很容易误以为那是韦述本人的观点。毕沅第一个被误导,他不仅在新刊的《长安志》中加了按语“则此庄襄王陵也”,还在“尖冢”前立了石碑。结果就是,至今长达二百多年里,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韩森路北侧的大冢,就是秦庄襄王的墓。
实际上,说这座大墓是秦庄襄王陵,不仅与《括地志》、《太平寰宇记》不符,而且还与《史记》不符。
《史记》上说:“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 、“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芷阳” 。与洪庆镇芷阳坂上的秦庄襄王陵不同,韩森路北侧的“秦庄襄王陵”附近,经过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的勘探,并没有其它的大墓存在。可以说,现代考古学和古代文献的记载,已经推翻了毕沅的认定。
霸上的地理范围和重要性
我们知道,早期的咸阳只在渭河的北岸,后来发展到了渭河以南的广大区域。 汉兴以后,以咸阳渭河南岸的原秦兴乐宫、章台宫地域为基础,修建了首都长安城。由于汉长安城曾经是秦咸阳的南半部分,所以有的古代文献就直接说: “汉长安,故咸阳也。” 而后来的唐长安城,其西北角也与汉长安城的东南角几乎相接。
从汉长安城向正东行8公里,就到了灞河岸边。滔滔的灞河,正好成了秦咸阳和汉长安城东面的一条天然防线。今天的灞河东岸有一个叫“下桥子口”的村庄,它与西面8公里外的汉长安城宣平门遗址,几乎就是东西平直相对。秦汉时期的灞桥,就架在下桥子口村西边的灞河上。由秦咸阳通往东方韩、魏、赵、燕、齐五国的函谷关大道,起点就是这个灞桥;通往东南方向楚国的武关道,起点也是这个灞桥。而骊山西麓向灞河岸边慢坡垂下的芷阳坂,就地处这两条交通要道的夹角区之内。芷阳坂就是霸上,它对于秦咸阳和汉唐的长安城来说,就是咽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我们看到,当刘邦进军到了霸上时,秦王子婴便“素车白马”投降了。同样,一千年后,当黄巢起义军屯兵到了霸上,长安城里的唐朝官员们也即刻投降了(唐懿宗已提前逃跑)。《史记》上说,刘邦进入咸阳后,很快又“还屯霸上”。那就是因为东方还有项羽等武装力量,他们仍然会通过函谷关道或者武关道来争夺咸阳。只有扼守霸上,才可以同时控制这两条交通要道。
霸上的地势,对于这两条大道来说,处于慢坡长坂的上方。一旦展开战斗,有利于部队的向下冲击,属于绝对的“ 地利 ”。至于后来刘邦不敢与由东而来的项羽集团开战,那是基于双方部队的人数与战斗力严重不对等的考虑,这已不在我们的讨论之列。
刘邦大军攻进咸阳,走的是东南方向的武关道;秦在统一天下过程中的数次伐楚,包括秦始皇亲自送王翦六十万大军的那次,也是走的武关道;而项羽进军咸阳,走的是函谷关大道。
《史记•项羽本纪》上说:“ 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能屯兵十万,说明霸上的范围不小。应该是北自秦汉灞桥,西起灞河东岸,东至油王村(芷阳、霸城),南达骊山和白鹿原之间的谷地北口,今天的洪庆镇北部是霸上的中心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