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有很多诗是写男女之情的。那些朱熹说是写“淫奔”的诗,否定性的表达是淫奔,肯定性的表达自然就是爱情。
在古代,让一对相爱的年轻男女不能在一起的最大阻力,是家族。因为古代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牵涉到很多的家族之间的资源交换,家族和家族之间通过联姻成为利益共同体。简单跟着感情走,是对家族不负责任的行为。所以当时的传统虽然对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的境遇也会表示一点同情,但同情完了还是希望按照家族需要做出自己的人生选择。
在家族拥有巨大影响力的社会里,爱情就只能处于边缘地位,爱情一旦成了主题,那就一定是悲剧主题。
然而世事流转,现代社会最欢迎的基本社会单位,是一对夫妇带着几个孩子的核心家庭。这样,更方便国家收税,也更方便企业招工。
年轻男女想自由恋爱,需要反家族;现代社会需要更多纳税人、打工人,也要反家族。看似不相干的目标,却有了共同的批判对象。所以,追求爱情的年轻人,不再是孤军奋战了,得到了现代化潮流的强有力的支持。
爱情成了一种思想斗争的武器,鼓吹爱情神圣,目的之一是否认家族神圣。我们知道,爱情故事里,家族往往是以反动势力的面目出现的。
因此现代文学特别喜欢爱情主题。一方面现代作家大力创作这方面的作品,另一方面传统文学的许多作品,会被尽量从爱情的角度来解释。包括《诗经》里那些情歌,也就成为格外被重视的优秀传统文学代表了。
还有一些从来和男女之情无关的诗,一不留神也就变成了情诗。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秦风·蒹葭》。有研究者做过专门的整理,汇总了古代有影响力的上百种解释,没有人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
《毛诗》解释《蒹葭》,认为是讽刺秦襄公的。关中本来是周天子的王畿,西周末大乱,天子跑了,秦人虽然重建了关中的秩序,却不再是周礼的秩序。诗人看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心里十分悲凉,因为白露凝结为霜,然后才是一年收获的季节,一个统治者,只有采用周礼,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可是秦襄公用周礼了吗?没有!所以这个国家怎么好得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毛诗也好,朱熹也罢,都认为伊人是指懂周礼的贤人,可是在这个不懂周礼的国家,显得如此可望不可即。有意思的是欧阳修认为,伊人是指秦襄公,这句是说秦襄公都到水边了,却不知道如何是好,真叫人看着就着急,看着就来气。按照欧阳修这个理解,伊人似乎该翻译成“丫挺的”。
不过,《蒹葭》的风格,渺远空灵又柔婉缠绵,确实很有单相思的感觉,这就有了被当爱情诗解读的基础。然后,一个翻译问题,又非常有力地推了一把。
要理解现代中国人对传统文化的认识的很多变化,不能忘了这个问题,面对西方的时候,中国人有很多焦虑。
英文当中,有he有she,男性和女性的第三人称代词不同。而中文,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他”,单人旁的他,不分男女。
如果是现在,这个差别大概不会被当作多大的事,但当时的人不是这么想的,而是觉得,西方有的,我们也要有,于是就想创造一个专用于女性的第三人称代词。
当时方案也是五花八门。有说,还写单人旁的他,然后在他字右下角,写一个小小的女;也有人说,就用“伊”,这是鲁迅、周作人兄弟的主张,以周氏兄弟的文坛地位,他们的主张一定会被重视的;而最终方案,是把“他”的单人旁,换成了女字旁。这本来有点尴尬,因为女字旁加也,这个字本来念jiě,意思就是姐姐的“姐”,而“姐”本来是四川方言,意思是妈妈,你就说这通乱吧。但反正最终定下来也就定了,女也念她,是女性第三人称代词。
虽然“伊”字最终落选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周氏兄弟的作品里,一度大量使用“伊”来称呼女性。于是这个字,变得女性化了。
于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理解成男子思慕女子,简直再顺畅也没有了。
这就是:《蒹葭》里本没有爱情,现代社会要有爱情,于是就有了爱情。